你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会喜欢科幻?
编者按:
-你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会喜欢科幻?
-有请科幻作家糖匪、科幻作家郝景芳、科幻作家双翅目、国际科幻活动家Crystal Huff,以及男性科幻作家杨平、男性科幻作梁清散。
-哎,你们不要欺负男孩子,他都快哭了。
耳熟吗?别扭吗?我们只不过是把日常的对话换了个性别。
未来事务管理局请到四位有着复杂身份的科幻作家及活动家和两位男性科幻作家,加上主持人局长,他们都有着丰富的身份:科幻作家、母亲、活动家、哲学博士、摄影师、公益组织者、旅行家……他们的身份无法用一句话界定,正如世界无法用一种性别去丈量。作为常常归类到各个特别群体的他们,如何看待科幻、写作、世界和自己?科幻小说是否需要用性别来做界定?
一个男孩子/女孩子怎么喜欢科幻,通过这场对谈,我们希望这种问题将不再被提起。
曾经有这么一个时代,女性科幻作家需要起男性笔名,她的科幻小说才可以被发表。
这个人叫小詹姆斯·提普垂。她曾在给老友,也是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奎恩,写的一封信中提到:“如果我们对大象的了解全都由大象自己写就,这该是多么怪异的情景……比如说,大象肯定会告诉我们,其他动物没有鼻子,所以用不自然的方式使用手爪……”
这个比喻,直指边缘群体面对主流的尴尬:假如科幻全部由男性写就,那将会无比诡异而狭隘。
“男人的名字是最好的伪装。我感到男性作家会更少地遭到窥探。在生活中,作为一个女人进入某个该死的领域,我曾有过太多经历。”提普垂曾这样解释为他赢得了星云奖和雨果奖的男性笔名。
比起提普垂的年代,今天的女性标签不再是露骨的歧视、忽略和法规,而是变得更加隐形和内化。
Crystal Huff,郝景芳,糖匪和双翅目,这四个人或多或少都曾面被贴上标签,然而作为活动家、哲学博士、摄影师、公益组织者......她们的身份无法用一句话概括,正如科幻无法用一种性别阐释。当公众对她们的解读停留在长发、妆容、奇特的裙子跟耳环,她们却选择在这个工作日的忙碌午后,依次穿过人群,作为非典型的科幻作者,分享自己对科幻和文学的理解。
这场活动的主题——大象眼中的自己,便出自于此。
那么,一篇什么样的小说才算是女性主义小说?
Crystal Huff,SFWA前任联合主席,极易脸红,喜欢拍稀奇古怪的自拍照,是个经验丰富的活动家:“关于女性科幻文学,理论和实践的区别很重要。你需要理解何为女性主义,不同文化对性别的理解有什么变化,这很重要。”
在辗转以色列、冰岛、土耳其等地,对抗种族、性别歧视,跟特德·姜、刘宇昆深入交谈,在走访30多个国家,认识不同科幻群体,阅读了5000部科幻小说之后,Crystal总结了女性科幻的几大特征:
讨论女性权利;主角是女性,参与冒险,得到成长;一半以上的主角都是女性;女性角色活跃;讨论种族和人权问题;将性别进行细分;给与女性经济独立;具有政治意味。
女性科幻是跟模板作斗争的过程——英雄救美,王子冲锋陷阵,公主躲进城堡。女性人物一旦出场,就被’冰冻’起来,不管是古典文学还是迪士尼电影,这类模板在大众流行文化中隐藏极深。
“过去这样的故事非常流行,但现在,我们需要不同的故事来填充文学领域。”Crystal说。
她带来几个例子。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讲述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男性生命,而这个过程竟然没有经过女性生育。写在1818年,这在当时被看做是非常女性主义的作品。2014年,路易斯·奥尼尔在反乌托邦小说《Only Ever Yours》里,描绘了一个女性被当做生育工具培育长大的世界。这是21世纪典型的女性主义作品。
女性科幻的边界被不断重塑。然而面对大众期待的、温情脉脉的情感故事,她们却不断给出更为坚硬、饱满甚至古怪的答案。
上个月,双翅目的《公鸡王子》获得豆瓣征文“近未来科幻故事组”首奖。这篇小说里,她试图用东方哲学来反思机器人三定律——作为一名哲学美学在读博士,她把自己的思考融入科幻小说,这使她的小说都具有很强的四边形,话题糅杂心智、意识、技术伦理道德、智能平等、人与世界的本质关系,笔调风格偏冷调、速写风格。
通常在科幻界有一个共识,认为科幻是一场思想实验。在现场,双翅目从几部不同的科幻中提炼出共同的哲学理论原型。
“《感官帝国》《源代码》《盗梦空间》《黑客帝国》这四部电影里的思想实验,同属一个哲学理论原型:缸中之脑。”双翅目还引用了大家常常见到的柏拉图的“洞喻”,来说明人类对世界真实性的不同年代、不同层次的探究。
细数从古到今的思想实验,哲学和科幻有很多的共通点。她相信,不仅科幻可以从哲学中汲取养分,甚至哲学也可以从科幻找到灵感。
双翅目提到一位她很喜欢的哲学家德勒兹,他曾提出,一本哲学著作应写得类似于侦探⼩说和科幻⼩说,就像一本虚构的、 幻想的书 。
同样很喜欢德勒兹的糖匪则彻底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怪人”,而且是一个“收腹的怪人”。她相信身体力行地去体验这个世界。
“为什么是怪人呢?我做过时装杂志的编辑,在中国科学院做过视网膜的研究助理,在检疫局做过检疫禽流感病毒,学习过日本舞踏......我还做过纪实摄影师,报道了一对拉拉,引起轩然大波……我经常去不同国家呆着,一去就是几十天,今年在一年之内去了三次日本……”她专门提到日本舞踏,这是一种“贴近地面、贴近死亡的,用肢体解释人们试图用文字表达的内容”。
在这些古怪经历之外,她的小说《看见鲸鱼座的人》今年5月发表于美国著名科幻月刊《克拉克世界》,《黄色故事》去年被刘宇昆收录入中国科幻小说精选《看不见的星球》。去
她觉得,她自己就是在“看不见”和“看见”之间来回飘荡。报道过LGBT群体后,她对中国当下现实突然有了直观的认识:你以为歧视在21世纪早已消弭?“不管男性、女性还是LGBT,每一个类别的人,都会在社会的某一个节点突然发现,自己是被忽略的。”
郝景芳,雨果奖得主,清华物理系高材生,美女,年轻妈妈,比起前面两位,她也许是被贴过最多标签的人,无论何时现身,她都辗转于多重身份之间:上次参加未来局的《未来幻想姬》沙龙,是带了女儿过来,这次,刚说几分钟又被中国经济发展研究会的工作匆匆叫走。
她也常常提及“科幻是思想实验”这个概念,在简短的演讲中,她说到自己始终觉得“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人的故事”,这是她的一个信念。
“可能也许有的作家更关心其他部分,但是我自己始终关心人,而我最关心就是人在各种各样不同的情境和场合下会做什么,发生什么,我最喜欢想的是:如果我们世界是这样,那这个人会想什么,如果遇到那个情况,这个人会怎么做。”她说。在她的获奖作品《北京折叠》中,人被放置在一个昼夜之间三个世界交替折叠,轮流苏醒的未来的北京,人们被阶级与出身分隔其间,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出无穷循环的城市戏剧。
对她们三位作家来说,科幻同属思想实验的范畴。在很多评论家看来,她们在中国当代科幻作家中分属不同层面,其作品却有共同的冷峻,条理清晰,包含终极思考,观念革新,世界呈现多面性,层次杂糅,思辨与技术结合。
假如男性作家是弱势群体,情况会怎样?演讲后的对谈里,我们打算进行这样一场思想实验:将杨平和梁清散请到嘉宾席。
“下面我们想听听男性作家,梁清散和杨平老师的看法。”局长这样介绍他们。
90年代颇有人气的科幻作家杨平老师,作为最早尝试游戏文学的科幻作家,被业界认为是中国赛博朋克代表作家。他退隐多年,不久前才浮出水面,连续两年参加《不存在日报》的科幻春晚。拥有少女气质的宅男科幻作家代表梁清散老师弱弱地缩在椅子里,像是已经用尽整个月的外出份额。
两个人被揪上前,手里强行塞了话筒,对于突然间的性别倒错,一下子不知说啥是好。
“这两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现在的女性科幻作家无法简单用女性来涵盖。”杨平老师打破坚冰,顺势聊起了“去性别化”。
“90年代,女作家们写的是言情,只是套用一个科幻外壳。但是现在,她们脱离性别化的写作,冷冷地观察世界,这在以前很少见。比如,糖匪有些片段……”他悄悄往旁边瞅,“说不好听的,有点像我写的东西。”
双翅目说自己看《科幻世界》是00年以后,“印象比较深的凌晨、迟卉老师,她们写的已经不是言情小说。性别只是你对作家感兴趣而八卦出来的东西。”
她认为,那个时代之于她,科幻就已经不是一个性别化的东西了。
上世纪90年代,女性科幻作家进入从各方面被男性定义的领域。她们试图摆脱标签,但只是刻意模仿男性,像男性一样表达女性。“这其实是一种反压迫,对自己身份的抑制。”糖匪提醒我们,“假如写作要被性别定义,派两个人写不就好了吗?事情不是这样的。以个体来写作,我只代表我,我们都需要有这种自觉。”
糖匪很喜欢刘宇昆的一篇女性视角小说,以追踪女儿死亡谜团的母亲的口吻展开,读者不会觉得迂腐,是因为作者融入了极为动人的情感。“科幻中的女性不是欲望的投射,不是说这里需要一个傻女人或妈妈桑,你就去安排”,糖匪认为,“反过来,优秀的女性科幻作家写小说时,男性角色也被放在同等重要的高度。”
提普垂在她给勒奎恩的信里说:在男性⼈类描述他的世界时,他从他不言而喻的自我中心出发去丈量。因此,在男人看来,沼泽是“无法通过”,狗是“忠诚的”,女人是“小个子的”。
“唯⼀能从外部观察男⼈的动物当然只有女性人类:我们这些住着他的屋子,躲在他的身后,存在于他的星球上的女人。而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么做。这种不完全被⼈所知的动物决定了我们个人生活的所有方面,还阻⽌了地球毁在他的⼿⾥。 ”这封信里说。
“但是我很少写不了解的东西,所以小说里女性比较少。”梁清散老师弱弱发话,他曾在《少女文学侦探》里,描写了一个30岁的宅大叔和一个美少女(没羞没臊)的奇幻旅程。
现场一阵哄笑,Crystal趁机反问:“为何很多科幻作中有机器人的视角、外星人的视角、动物的视角,为什么男性作家会说不了解女性呢?难道你们很了解机器人外星人和动物的想法吗?”
“女性作家模拟男性视角,有大量主流作品可以参考,但反过来,科幻文学中却没有几个丰满、立体的女性角色”,双翅目解释,“所以这并不是梁老师的错。”
男嘉宾被特意照顾,性别被特意提及,这场性别倒错实验太容易模仿,让人入戏,因为它本就司空见惯,藏在连你都无法察觉的、内心深处的阴暗角落里。
法国短片《弱势的大多数》就曾做过这样的实验:女人高居要职,占领司法、行政、制造和金融业。她光着膀子在街上跑步,成群结队在小巷里撒尿、酗酒,朝异性吹口哨。
此刻,男人缩在家里带孩子,因为穿着短裤上街,被女流氓性骚扰,又被女警草草敷衍。
这个男人的领口是不是开得有点低?既然胖就别穿短裤啊。极其自然地,你会这样去想。这种自觉的身份带入,替代主流对边缘的审视,你我内心深处都有,而且难以察觉,就像我采访游戏展时,曾认真考虑:穿裙子是不是比穿裤子能问到更多答案?
最后,导演镜头一转,画风回到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男人的老婆裙角飞扬,走进黑夜,身后传来脏话和骚扰。
实验简单,但他们,或者说我们,能领会多少?《弱势的大多数》问世多年才被重视,女性争取权利的血腥历史,已经上演数百年之久。而在科幻文学领域中,我们才刚刚揭开了标签的一个角。
正当我们为自己揭开的一角感到高兴的时候,一个跳起来举手的小男孩葛天宇说,他特别喜欢科幻,《三体》从四年级开始堵,已经读了七八遍了,还会每个月买《科幻世界》。
接下来他说的话让每个人都心中一惊:“科幻文学当中对于我们孩子的刻画是比较少的,这反映了大家对于我们的了解并不够多。你们会不会发现:世界对于孩子来说整体是不平等的。男性、女性,大人们有这类性别标签,但是对于孩子来说,甚至没有获得标签的权利。”
嘉宾和观众同时爆发出一阵“wow”,葛天宇立刻获得了一个粉丝Crystal,她对这个12岁的孩子说,历史上有很多第一个为自己的群体发声的先驱,而这个男孩唯一一个抵达现场并拿起话筒大声说出心声的孩子。“替一个更大的群体发声,这很了不起,这和女性科幻文学一开始的情形是类似的。总要有第一个人开始发声。”
葛天宇对在座的各位作者给出了极为贴心的体谅:“毕竟这也不怪你们,因为你们对孩子的了解太少了。”
这个问题并没有成年人和孩子对立起来变成二元的世界,而是一个涉及视角的问题。
杨平说:“写科幻小说的人都有一颗童心,都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他的心态比较年轻,无论年纪多大。但是到底怎么保持童心,我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永远保持你的好奇心,永远对这个世界,对周围的东西,对你周围的人,对你所遇到的所有事情不懈保持好奇心。”
男孩说,从孩子视角理解这个世界是很有意思的。
今天大家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吧:他人的位置和视角。
△换个视角看,你们都可爱极了
📝责编:姬少亭
📝作者:船长,宅学家,碳酸饮料驱动型打字机,太空美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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